韶清漪

青山松柏 四季轮替

  史向剧向结合,1.1w+,糖刀齐舞。

  试着讲一个他们之间二十有年的故事。



  

  嬴渠梁和卫鞅的初见是在秦国面对大厦将倾的那个冬天,献公二十四年冬。那时,秦国虽然捕获了魏国的公叔痤,但并没有熄灭魏国吞秦的野心,魏国依旧陈兵边境伺机而动。

  彼时,卫鞅只是魏国丞相公叔痤门下的一名中庶子,孤身来秦是为了救他的老师公叔痤。他本想面见秦君,但嬴渠梁想对他考量一二,所以让左庶长赢虔出面见他,自己则扮作一名军中司马坐在一旁。

  嬴渠梁听着自家大哥和卫鞅就签订停战协议一事针锋相对,不由感慨这位能连咥三碗藿菜疙瘩汤的白衣小吏确实有几分本事。

  出神之际,赢虔被卫鞅激得拍了桌子,嬴渠梁立时回神,拱手言道:“下官以为这位先生说的在理,左庶长不妨接着往下听。”话音落,嬴渠梁不由看向了卫鞅,正因此与卫鞅对上了视线。

  也许缘分就在此时悄然定下——卫鞅心道一个司马有如此见识,奇;嬴渠梁则想一个门客小吏见事如此透彻,奇。

  但若说初见,这一面还真不是,因为这一面说完整了叫初次相见。


  

  卫鞅第一次见嬴渠梁是在一次秦魏两军主将正面交锋的战场上,虽说距离很远没有看清嬴渠梁,但见识了秦军义无反顾冲锋陷阵的血性,见识了秦人面对强敌死不旋踵的坚韧。那场战,秦魏两国实力悬殊,秦军甲兵不齐,粮食不足,虽是不敌败退,却也井然有序。打扫战场毕,卫鞅还在竹简上写下了“秦人食草,秦人可畏”八个字。

  嬴渠梁第一次见卫鞅则是在军营,前不久一个普普通通的午后。那时卫鞅想要见他,被晾在冰天雪地里一整天,满身风雪冻昏了也没走。不过,嬴渠梁也不是故意晾着他,确实是无暇见面,忙得都差点把人忘了。过了几天,子岸禀报说卫鞅在墙上写了几句话——国之所以治者三,一曰法,二曰信,三曰权②,这让他对卫鞅多了几分兴趣,只不过他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先处理。又过几日才是他第一次见卫鞅的时候,那时他让大哥赢虔去见卫鞅,自己则在不远处听他们的对话,只听那白衣士子分析了秦魏两国的形势,而后说秦国放人、割地、求和才能使公叔痤与秦国两全。



  一番周折,嬴渠梁和卫鞅通过签订盟约达到了各自的目的——嬴渠梁得到了也许能让秦国稍缓一阵重整旗鼓的机会,卫鞅成功地救出了他的老师公叔痤。

  官道上,卫鞅在离开前对着嬴渠梁长揖一礼,也许他在那时想起了自己不久前对老师公叔痤说的那句“秦有此公,天下难料”。

  嬴渠梁目送使臣一行人渐渐远去,却没有松下一口气,他还有很多很多的事需要去做。毕竟,光指望公叔痤说服野心勃勃的魏王来停战,那也是坐以待毙。



  嬴渠梁在应付各方战事的同时遍寻强国之策。他命人搜集列国变法记载,遍访本国有识之士,却终无良策,于是向山东六国招揽贤士的求贤令应运而生。

  孝公元年,秦公求贤令传遍七国——昔我缪公自岐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献公即位,镇抚边境,徙治栎阳,且欲东伐,复缪公之故地,修缪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①

  “秦公求贤令乃五百年一卷雄文。”卫鞅听闻求贤令后,由衷叹道。痛说国耻,凡国君者,几人敢为?身处穷弱,不卑不亢,更怀吞吐八荒之志,几人可比?再者,敢与功臣分土,几人能及?当初他就没说错,秦国有此新君,天下难料。

  与卫鞅对坐之老者闻言,问道:“足下以为这求贤令可有瑕疵?”

  “只恢复穆公霸业,其志小矣,当为一统天下奠定根基。”卫鞅默了一瞬,如是应答。

  “那么,足下可愿前去秦国与秦公图谋大业?”老人听他如此豪言壮语,大笑道。

  “今见求贤令,我意已定,赴秦国一展所学。”卫鞅下定决心,目光灼灼道。他曾在魏国相府观察过七国态势,秦国有君如此,若能用他法家之策,收复河西何足道哉。秦国,他必须再走一回。



  秦国招贤馆,虽较山东六国而言着实简陋,但观其国力与其为士子所供衣食住行,足见诚意。

  卫鞅隐在人群中听秦国国君先表对士子入秦的谢意,而后与各国士子商论如何考校士子以供任职,再到论及秦国将以何种学说为治秦之本。

  “哪家能使秦国强大,便是哪家。”嬴渠梁并未多虑,如是言道。

  卫鞅眼见周身士子高声叫好,面上也带上了笑意。他知道嬴渠梁也许真如他所言,所学不深并无定论,所以有了这句回答,正是这一句让所有士子都燃起了希望——众多士子各有所学,自然希望自身所学学说能得重用以传青史。卫鞅决定遍访秦国乡野,就如秦公所言遍访秦国三月各出治理之策,以才能任官职。他要好好地在这片土地上走一遭,真正了解情况而非潦草了解加之从前听闻方能定策。

  嬴渠梁在这期间也没有闲着,除了处理诸多事务,还自学治国之策。他当然也关注着士子们的情况,还多分了点心思给卫鞅。然,待到三月已过,众士子陆续返回招贤馆,而卫鞅却了无音信时,他不免有些失望。也因此,当负责招贤一事的景监告诉他卫鞅遍访秦国乡野而回栎阳时,他是惊讶的,还带着些许喜悦。其实自他知晓卫鞅入秦,他愈发觉得卫鞅是那个能帮到他的人。

  深秋,嬴渠梁等到众多士子的治理之策,却没有等到卫鞅的。没几天,景监来告诉他卫鞅想见他。嬴渠梁答应了,他摆足了姿态请卫鞅到议政堂言说治国之策,但是令他失望的是,卫鞅说的竟是早已不合时宜的王道之学。若非他沉得住气,就不是口头上请他离开那么简单了。过了两天,景监又说卫鞅请见,嬴渠梁答应了,不过是抽空一见,免得卫鞅又闹出什么下不来台的场面。他真的宁愿自己想的不准——卫鞅嬉皮笑脸地说着不适合秦国的儒家学说与道家学说。反正他是听不下去了,趁自己还有理智没把傻乐呵的卫鞅怎么着,起身拂袖而去。



  嬴渠梁看在景监的面子上又给了卫鞅一次机会,在乘船西巡的时候带上卫鞅,听听他还能说出什么来。他是觉得景监是靠谱的,景监一再推荐卫鞅,大概是觉得卫鞅能行。而他自己,也不认为那冰天雪地孤身救师的白衣士子真的是什么草包。若是不行,应该不用他动手,景监都能把人踹渭水里去,还得他捞人。

  船头,嬴渠梁经过前两次后不欲听他多言,假意称直接给卫鞅一个官职了事,示意他长话短说。但卫鞅好似并未领会,甚至是并未理睬,先是一针见血地指出秦国的弊端,而后斥秦国不尽所拥之力,称秦国随时面临灭顶之灾。接下来的话更是出乎他的意料——卫鞅说魏国之财货甲兵、齐国之明君吏治、楚国之地广人众皆不足秦国效法,他说此三者非根本强大之道,分析其弊端得出三者日久必衰,他还说秦国要强大就要走根本强大之路。

  嬴渠梁只觉心中波涛汹涌,胜过这渭水汤汤。他拱手一礼,郑重言道:“渠梁不知如何走那根本强大之道,望先生教我。”

  卫鞅闻言,从衣兜中取出一卷竹简,双手递过,“此乃我遍访秦国后所写《强秦九论》,还请君上评议,其中细则待君上西巡归来再谈。”

  “不,现在就回栎阳。”嬴渠梁下令道,西巡之事并不紧要,他只大致看了眼卫鞅所写,便觉字字千钧,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与他详谈了。



  三天四夜,是的,他们回到国都栎阳后在国君书房不知疲倦地讨论了三天四夜,讨论的是《强秦九论》的具体细则。诸论议罢,嬴渠梁决意变法,而卫鞅向他提出了三个要求——支持变法之士身居要职,法不避权贵,国君对变法大臣深信不疑。

  嬴渠梁思虑再三,坚定地答应了卫鞅的要求,并言道:“信君如信我,终我一生,决不负君。”

  卫鞅大抵也没想到嬴渠梁会许下如此沉重的诺言,神采奕奕,郑重应道:“公如青山,我如松柏,粉身碎骨,永不相负。”

  就此,一代明君强臣风云际会,他们挥毫泼墨,开始在青史上书写属于他们的华章。

  一去经年,须发斑白,这段君臣誓言也深深刻在卫鞅的脑海里,令他热血沸腾,也令他心有归处。


  

  凛冬,已是客卿的卫鞅在自己的小屋中点着炭盆,孜孜不倦地书写变法细则,一卷一卷的竹简堆满了三面大书架。嬴渠梁则整顿军防,梳理朝堂,为入仕士子安排职位,为启动变法调整高层,也为变法失败这种可能准备后路。

  如是,只待来年春雷炸响,变法伊始。




  孝公三年春,在变法开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说服朝堂众人支持变法。这件事嬴渠梁交给了卫鞅,他相信卫鞅有这个能力。

  议政堂。身着白衣,头戴白玉冠的卫鞅从容地走进议政堂,在内侍引领下走到国君特意安排的下首座坐下。堂中落针可闻,众人面面相觑。再待看到一袭黑衣的嬴渠梁带着穆公剑到来,众人便知道这一场朝会将有大事发生。果不其然,只听嬴渠梁扫视堂中,言道:“客卿卫鞅向本公提出变法强秦之策,然强秦大计还需上下一心,今日朝会列位当直言商讨,以定国策。”

  堂中一片寂静,还是被封为太师的老世族之首甘龙打破僵局,言道:“献公新政推行有益,完善即可,何故不循祖制,推行变法?”卫鞅应道:“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③”甘龙则反驳道:“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④”于是,甘龙及其学生杜挚与卫鞅就是否变法一事争论几轮。最后,卫鞅以“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⑤”的言论得到了嬴渠梁的认可,确定了推行变法之令。

  堂上又是安静,只听甘龙言道:“既如此,可否请客卿宣示变法之策?”这才缓和了微妙僵硬的气氛。卫鞅简述了自己的变法总纲,大要有四——奖励农耕以富国,激赏军功以强兵,统一治权以理政,移风易俗以正民。太子傅公孙贾出言既要变法还需先说秦国祖制之弊在何处,卫鞅言说秦国祖制三大弊端,又有太庙令杜挚及孟西白三家家主与卫鞅就三大弊端针锋相对,甚至恶语相加。论至最后,卫鞅明言:“法令颁行,公正严明,令行禁止,待变法功成,秦国必能大出天下。”

  堂上一时无人出声,大出天下乃老秦人秘而不宣的先祖预言,如今被卫鞅说出,难说不是天意。“大出天下,好一个大出天下!我赢虔支持变法,谁要是横加阻拦,或是中伤先生,我赢虔第一个不答应!”赢虔抱着自己的长剑,朗声道。“臣以为客卿所言可行,臣支持变法。”公孙贾紧随其后郑重道。至此,堂上众人皆言支持变法。

  一直在静观其变的嬴渠梁站起身,言道:“既如此,嬴渠梁决意变法。”言罢,他走下高台,行至殿尾揭开幕布,露出了矗立的石碑,上面赫然刻着暗红色的“国耻”二字。嬴渠梁对着石碑朗声道;“百年国耻,必将洗雪,本公在此与朝臣明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变法强秦,绝无二心。”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变法强秦,绝无二心。”众臣齐声言道。

  嬴渠梁走回高台,接过侍卫长黑伯手中放着左庶长大印的铜盘,双手递给卫鞅,并将穆公剑放在铜盘上,“自今日起卫鞅升任左庶长,总领国事,赢虔改任上将军。此穆公镇国金剑,号令所指有违者斩,今赐予卫鞅,凡坏变法者,无论公卿,依法论处。”卫鞅捧着铜盘,应道:“臣受君上重托,自当厉行变法,不避生死。”

  既已任命卫鞅为左庶长,那么开府理政一事自然也要安排,嬴渠梁为卫鞅安排了左庶长府,安排景监改任府上领书,栎阳将军车英改任左庶长府执法都尉。一场轰轰烈烈的变法正式开始。



  入夏,正是第一批法令推行之时,也正是新法面对的第一个浪潮——老秦人之间的私斗仇杀。这个季节是农忙时节,亦是私斗最容易发生的季节,争地争水,偷盗抢劫,趁乱报仇多在此时。

  而今岁私斗最为严重的是聚集着名将后裔与戎狄后裔的郿县,孟氏族人堵住渠口,下游的戎狄人无水灌溉,两方交涉失败引发了私斗,更为严重的是在私斗中损毁大堤引发了水灾。郿县令赵亢赶到现场察查情况,了解一番后便赶往栎阳禀报此事。卫鞅闻事,立即命车英调集兵马随他前往郿县。待众人赶到,只见大堤残破,良田化汪洋,水上漂浮尸首,惨不堪言。卫鞅下令三道,一抢修大堤,二车英领兵捉拿罪犯,三命传书各县令押解私斗罪犯赴郿县。卫鞅在四月颁发的私斗治罪、什伍连坐为的就是防止五月私斗发生,没想到还是发生了,既如此,就该依法论处。

  旬日后,嬴渠梁收到了卫鞅密信,言此番重犯七百余人皆当斩首,从犯则各据轻重处罚。嬴渠梁心有疑虑,担心素行仁政的秦国因刑杀而产生难以挽回的动荡,故而急寻卫鞅商议此事。

  “不能变了?”“法令如山。”

  “不能缓?”“法贵时效。”

  “不能减?”“减刑溃法。”

  “不能特赦?”“法外无恩。”

  嬴渠梁与卫鞅一番快语争论,惹得一时沉默,接着又是一番争论。

  论及处决罪犯,卫鞅言:“唯有惩恶才能扬善,要想根除私斗,惩治凶犯决不能手软。”论及变法当爱民,卫鞅言:“法治爱民,不在其心,而在其行,重行不重心,行法才能公平,行法公平,才是真正的爱民。”论及老秦人无法接受如此刑杀,卫鞅则言可,并说:“国治,断家王,断官强,断君弱。⑥”论及世族势力,卫鞅言:“大道之行,根在民心。世族非议,不足道哉。”

  经过三天三夜的争论,卫鞅将嬴渠梁提出的顾虑一一反驳,最终使嬴渠梁同意了处决罪犯。次日的渭水刑场,七百余人就刑伏法。

  事毕,卫鞅驾马去寻远处山坡上的嬴渠梁,禀报行刑结果。然,自事发至今已有半月,卫鞅都没有好好休息过,此时心神稍有松懈便两眼一黑滚下了山坡。嬴渠梁连忙冲上前扶起他。

  “左庶长,嬴渠梁今日才知法为何物啊。”嬴渠梁听完卫鞅禀报刑场上的事,感慨道。

  “公如青山,我如松柏。”卫鞅闻言说道。

  “同心同德,永为知音。”嬴渠梁应道。

  两人对视一阵,嬴渠梁想给卫鞅一个拥抱,安慰其实心中也是有些许担忧、发慌的他。卫鞅心中一惊,连忙推拒,直言君臣有别。

  只听嬴渠梁说:“你我更是兄弟。”卫鞅闻言不再拒绝,任由嬴渠梁紧紧拥抱了他。两人憋了多时的情绪都化作泪水淌下。



  又年秋,卫鞅已然推行废除井田制,取消公室贵族封地,重新整理划分土地,由是引发了抗田一事——依律,太子封地也要取消,封地上的白氏家族就会被取消身在太子封地的特权,于是白氏族长去找太子处理,一通言论只说希望孟西白三氏能做太子封地,而太子年少不解新法且与白氏族长一向交好,故而应允此事。得到太子应允的白氏族长回到郿县后向孟氏、西氏宣扬此事,三家开始联合抗田。

  这厢,郿县令赵亢听白氏族长说要有太子手谕才能答应分田,便带书吏连夜赶往栎阳请见太子。那厢,卫鞅正不解郿县令为何迟迟不解决事端,就听见国君召见——赵亢找了太子,两人去找了国君。

  嬴渠梁听了赵亢和太子所言,面色冷然一言不发,只等着卫鞅来处理此事。他生气的是太子求保留封地并把孟西白三氏扩进去,还有赵亢竟然支持太子所为。更甚者,赵亢不找卫鞅,直接找太子和自己而导致的政出多门,这不是破坏新法了吗。若非此事当由卫鞅处置,他说不定早就一人先给一脚了。待卫鞅匆匆赶来,见到的便是冷若冰霜端坐主位的嬴渠梁和局促不安站在正中的太子、赵亢。嬴渠梁见卫鞅到来,丢下一句“事关变法,当由左庶长处置”便拂袖而去。

  经过查验,赵亢不行法令致使政令不通,周旋于公室世族助长世族抗法,越权禀报国君为抗法说情,事发之后还想挂印而去,依秦法是死罪。其余抗田之人皆依法论罪。

  抗田一事算是解决了。



  孝公十年,卫鞅变法有功,一跃六级进封大良造,总揽军政大权。嬴渠梁命人仔细地建造了大良造府,无奢侈之场面却庄重华贵,另赐予卫鞅一辆青铜轺车,还有数百铁甲骑兵为护卫,无处不彰显大良造卫鞅之声威。由此,纵然有人不满变法,纵然有人看不惯卫鞅,却也再无法撼动他的地位。

  是年,魏齐正处大战,大良造卫鞅领兵攻打魏国安邑,安邑不敌请降。转年,孝公十一年,卫鞅领兵围魏国固阳,固阳亦降。

  战事毕,卫鞅返回了栎阳,因为他还有别的事要做,其中一件便是迁都。昔年献公迁栎阳是为战事,就位置、地势、未来发展而言,已然不适合今日不断强盛之秦国,故而需另选新都。而新都之事嬴渠梁与卫鞅早有谋算——那是背靠北坂,渭水流经,面南而坐,东西六十余里南北三四十里的谷地中央。

  嬴渠梁和卫鞅驾马于北坂之上,查看新都建造进程。

  “大良造,你来给这新都起个名字吧。”嬴渠梁目视远方,笑道。

  “此地坐北面南,山水俱阳,大明大亮,就叫咸阳。如何?”卫鞅想了一会儿,应道。

  “好,天地大阳,就叫咸阳。”嬴渠梁欣然认可道。

  咸阳,易守难攻之地,为秦东出函谷一统天下奠定根基之地也。自孝公十二年始作都至秦朝灭亡,百余年间皆为秦之政治经济中心。



  孝公十二年,咸阳兴建完毕,徙而都之。迁都事毕,卫鞅推行第二次变法——彻底废除井田制,改为土地私有制;全面推行县制,聚小邑为县共三十一;统一秦国境内度量衡;编订户口,禁止父子、兄弟同室而居。

  是年,魏国继桂陵之战败于齐国后,于襄陵之战战胜齐国,齐国请与魏国议和。魏国与齐国议和后整顿兵马向西攻秦,不久便夺回安邑,围困固阳。秦国此时尚难抗衡,且需稳定环境继续变法,遂与魏议和,归还所占魏地。



  孝公十六年,长公子赢虔因故处劓刑。

  时逢嬴渠梁在外巡视,待他返回咸阳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再加以善后处置之后,他去寻了卫鞅。

  嬴渠梁在与卫鞅对视的那一瞬间,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有多少种情绪在弥漫。气愤?有之,气惹事之人导致这一连串事故,险些推翻变法。怨意?有之,他作为国君当然不反对依法处置赢虔,但那毕竟是他大哥,说劓刑就劓刑了。心疼?有之,经此一事,卫鞅除却他的势力被彻底孤立了……而这一切在他看见卫鞅向他行君臣大礼时便被压制,他看见了卫鞅眸底的迷茫不安与试探。卫鞅,向来自信意气风发,行事果决雷厉风行,几时有这般心绪?嬴渠梁上前扶起他,不言赢虔之事,只问变法。

  末了,嬴渠梁看着已然神采依旧的卫鞅,坚定道:“公子虔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嬴渠梁若不能做变法后盾,岂不是枉为国君?”卫鞅闻言热泪盈眶,君臣之间难以言说的隔阂终是消弭。



  孝公十九年,魏国领兵攻韩,韩国节节败退,求援于齐国。齐国以田盼为将,孙膑为军师攻打魏国。魏国派遣太子申抵挡齐军。

  孝公二十一年,魏齐交战马陵,魏军战败,主将庞涓中伏身亡,太子申被俘,魏武卒伤亡殆尽。

  而秦国则在迁都至今的数年光阴里,不管中原征伐,埋头变法,休养生息,操练新军,即使有所成就也选择按兵不动,静待时机。



  孝公二十二年,卫鞅与嬴渠梁一致认为魏国兵败正是秦国收复失地的好时机——一来魏国元气大伤,霸权不在,而齐国一时也难以称霸,山东六国将会出现相互征伐的局面;二来,秦国变法已成,国力大增,民心凝聚,对上军心涣散且不知秦国战力的魏国确有胜算,

  国君书房,君臣商议出征之事。嬴渠梁决意亲征,卫鞅则劝阻并说由自己谋划战事。嬴渠梁不乐意道:“要说打仗,我可比你在行。”卫鞅看了身旁的景监、车英一眼,笑道:“请君上准许卫鞅私下另说。”嬴渠梁老大的不乐意,“我可是二十来年没有打仗了。”。卫鞅见状,笑意更深道:“君上永远不上战场,才是秦国之福。”

  商议罢,嬴渠梁和卫鞅走上宫墙,私下商议领军主将一事。卫鞅向嬴渠梁提出了自己为主帅的两点主要原因——嬴渠梁少入军旅与魏军交战,见识过魏军强盛,易过于谨慎错失良机;自己少时先修兵学而后修习法家,虽不曾上阵,但收复河西不会有差。

  嬴渠梁拱手郑重一礼,道:“既如此,嬴渠梁今日拜将了。”

  卫鞅连忙回礼,应道:“君上知臣,夫复何言。”

  话音落,两人相视而笑,秦国有此番机遇,又有彼此同心偕行,真乃天意。

  孝公二十二年夏,诸事商定,兵马粮草齐备,卫鞅领兵前往河西,嬴渠梁坐镇咸阳,另有咸阳将军子岸领兵驻守秦东以防楚国魏国联手攻秦。秦魏交战半年有余,秦军战胜,俘魏国主将公子卬,魏国割地求和。至此,秦国收回了所有河西之地,还夺回了离石要塞、崤山两大河西屏障。

  回师咸阳后,嬴渠梁设了庆功大典,对秦国将士论功行赏。众将士凭军功加官晋爵,后军主将景监进爵三级擢升上大夫,国尉车英进爵三级兼领内史将军,咸阳将军子岸进爵两级擢升函谷关将军。

  而卫鞅,则由嬴渠梁亲自念进封文书——特封商地十五邑为卫鞅领地,爵号商君。



  与魏国议和,接手土地,加强军防,推行变法,忙碌了好一阵后已是孝公二十三年春。

  大事了了,心神放松,嬴渠梁发了一场高热。而卫鞅在府中昏睡了几日,醒来便去看望嬴渠梁,同时也有些话要告诉他。嬴渠梁见卫鞅到来,十分高兴地拉他去书房饮酒。

  嬴渠梁看着酒樽,突然道:“商君呐,你我有多久没有痛饮了?”卫鞅思索片刻,不确定道:“十年?”嬴渠梁笑了一声,言道:“十年?快二十年了!”话音落,两人相视而笑,饮了一樽酒。

  “二十年前,你我可是畅谈三天四夜啊。那时起,你我携手同行,共负秦国兴亡重担,个中艰辛何以与他人言说。”嬴渠梁感慨道。“自鞅与君上立誓,鞅心中始终想着那句誓言。”卫鞅应了一句,端起了侍者已满上的酒樽。

  “变法强秦,生死相扶。”嬴渠梁也端起酒樽,与卫鞅不约而同地说道。

  嬴渠梁心中感慨万千,起身走向新绘制的地图,良久,问道:“商君呐,秦国可否一统天下?”

  卫鞅闻言也有些激动,快步走到嬴渠梁身边,言道:“可与不可不重要,想与不想才是关键。”

  一语罢,卫鞅为嬴渠梁分析秦一统天下的可能,并点出了秦国未来的大方向——坚守法治,代有明君。嬴渠梁闻言欣喜,欲与卫鞅再饮一樽。而卫鞅却告诉他变法已成,自己该离开了。

  嬴渠梁闻言震惊,手中失力而使酒樽落下,酒洒在了衣袍上。他想和卫鞅一起一直走下去,夺了河西就该谋划巩固防守休养生息,接着谋划东出一事,前路明朗,他和卫鞅可以继续开疆拓土再造功业,却不想卫鞅说该离开了。

  最后,嬴渠梁还是答应了卫鞅。



  孝公二十三年秋,卫鞅得知嬴渠梁骤然病重的消息后,毅然返回咸阳。嬴渠梁则在朝会上宣告自己病重,国事由太子和商君共同处置。

  此时正逢神医扁鹊在咸阳行医,卫鞅便派人请扁鹊为嬴渠梁诊治。扁鹊看后,言道:“心力损耗过甚,秦公疾病所在。心力衰竭,五脏六腑皆是病。另有一则,秦公心中有痴情纠缠,舍国就情,公当不为。舍情就国,公心不忍。长此煎熬,虽铁石犹碎也,况于人乎?”过后,待卫鞅送扁鹊离开时,扁鹊低声告诉他,嬴渠梁只有半年光景了。

  卫鞅怔了一瞬,眨眼间思绪转得飞快,他不仅是嬴渠梁的挚友,还是秦国商君,他没有时间感伤,当下就该为稳定秦国做出决断。内政军防他都不担心,他真正担心的是一直藏匿暗中的反对变法之人借机生事,故而他纵马疾驰去找景监,将这件事告诉了他,而后要他秘调一万兵马藏于北坂,若无国君兵符不可擅动。

  又过数日,嬴渠梁感觉自己的病情稍有起色,便派人请来卫鞅。国君书房,嬴渠梁想要说的话是卫鞅万万没想到的——嬴渠梁想要禅位于他。卫鞅当即否决,并告诉嬴渠梁如果他登上君位,二十余年的变法将会付诸东流。嬴渠梁则认为卫鞅是危言耸听,希望卫鞅能够接受禅位。卫鞅表示自己知道他担心自己在他之后会遭到攻击,但还是仔细分析自己为何断然拒绝,而后说太子之才足堪大任无需担忧。

  这厢秦国暗潮涌动,那厢六国派遣使臣入秦探望秦公。六国使臣意欲何为昭然若揭,嬴渠梁病重难起,便让卫鞅随太子一同接见。宴席之上,太子嬴驷初露锋芒,对六国欲借公父病重而生事他寸步不让,对六国试探他是否会坚持变法一事他直言坚守,对六国挑拨他与卫鞅一事他坦然认错并对卫鞅说年少轻狂已然受教。

  入夜,卫鞅忙完国事,前去国君书房向嬴渠梁禀报今日之事。他夸赞太子大有锋芒,让嬴渠梁放心将未来交给太子。嬴渠梁闻言不置可否,说起了另一件事,说自己想在来年开春登上函谷关。卫鞅闻言应下,他知道这是嬴渠梁在二十余年前函谷割让魏国后一直想做的事。一阵闲谈后,嬴渠梁又拿起竹简打算接着阅览。说来,嬴渠梁病体未愈却还是习惯性地操心国事,而他的身体却已难以承受。

  卫鞅伸手夺过了竹简,一边卷起竹简放在一旁,一边笑道:“君上,臣累了,告辞。”

  嬴渠梁见状,知晓他在劝自己前去休息,笑道:“好,我立马上榻,睡。”



  孝公二十四年春,草长莺飞,麦苗探头让一望无际的田野染上青翠。春风和暖,国君车驾在国君亲卫的护送下驶向函谷关。

  嬴渠梁拒绝众人所说的让人抬他上去,自己一步一步地登上这座天险城堡,太子、卫鞅等人则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一同登关。

  函谷关上,“秦”字旌旗迎风飘扬,守关兵士手执长戈昂首而立。嬴渠梁眺望远方,顿时热泪盈眶,心道:上天呐上天,假使再给我二十年岁月,嬴渠梁当金戈铁马定中原,结束这兵连祸结的无边灾难,还天下苍生以安居乐业。何天不假年?使嬴渠梁并吞八荒之雄心化作东流之水矣。天啊,你何其不公啊!

  嬴渠梁望着关外山河,忽的一阵咳嗽,猛然吐出一口鲜血,向后倒去。“公父!”太子惊呼一声,慌忙把人接住。与此同时,稍远一些的卫鞅赶忙上前,唤道:“君上!”

  靠在士兵慌忙搬来的坐榻上,嬴渠梁拉住了卫鞅的手,缓缓道:“商君呐,我先走了,不能与君共谋大业了。”卫鞅双眸含泪,将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上,哽咽一阵,只轻唤了一声,“君上。”

  嬴渠梁边拉过太子嬴驷的手,边看着卫鞅说道:“还是你说得对,秦国要法治。”言罢,侧首直盯着嬴驷,嬴驷当即会意,立誓捍卫秦国新法。

  公元前三百三十八年,为秦国崛起奠定第一块基石的秦孝公嬴渠梁逝世,时年四十六岁,举国同哀。

  卫鞅双眸无光地站在嬴渠梁的陵边,他手捧穆公剑,就如当年从嬴渠梁手中接过它一般。他在心中言道:君上,此穆公剑将随你而去,秦国要强大,靠的是稳固的法治。

  卫鞅抬手将穆公剑抛在了嬴渠梁的灵柩上,他知道嬴渠梁是想护他周全,但他不能背离秦法以致变法有崩塌之险。他垂眸看着嬴渠梁的灵柩,心中又道:公如青山,我如松柏,粉身碎骨,永不相负。卫鞅在此立誓,捍卫秦法,不计代价,纵死无悔。



  孝公二十四年秋。

  “栎阳!君上,我回来了!”卫鞅驾马而行,途径栎阳时放声喊道,“秦公,商鞅找你来了。”

  是的,他回来了。这大半年他奔走四方,为的就是解决君上为他留下的一道又一道的诏书,解决那些能护他全身而退却不利秦国坚守新法迈步前进的诏书。他回来了,在长公子赢虔和老世族联合攻击,污蔑谋反的情况下孤身一人回来了,他要去的地方是云阳国狱。且不论赢虔如何,那些顽固的老世族应该是气歪了鼻子——他们试图推翻变法,杀他泄愤,却只能为他罗织罪名,用已然稳固的秦法处决他。

  卫鞅一身白衣坐在点着火盆的牢房里,铁链锁着他的手脚,但他丝毫不在意,甚至觉得如今的日子难得清闲。

  大抵过了旬日,新君嬴驷秘密前往云阳国狱,面见卫鞅。卫鞅看着来人,面上欣慰而笑,“秦公能来,鞅已无憾。”嬴驷应道:“商君胸襟似海,嬴驷汗颜不已。”

  卫鞅浅笑,直言自己对新君有信心才会自投国狱,新君对他有信心才会任由朝局生乱。而后嬴驷问起商君之后老世族会如何作乱、秦国将相何在,还有该如何待公伯赢虔。卫鞅心叹嬴驷思虑周全,他一一作答,并言新君敏锐沉稳,先君可以无忧了。

  商议罢,嬴驷长揖一礼,问道:“商君可还有托付嬴驷之事?”卫鞅洒脱一笑,应道:“生前身后,了无一事。”

  嬴驷犹豫一瞬,说了老世族联合山东六国逼杀卫鞅,老世族还给卫鞅定下了车裂之刑。卫鞅大笑,只说如此甚好,易于新君日后行事,让嬴驷不必自责。

  “人言商君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嬴驷感佩之至。”嬴驷叹道。



  孝公二十四年冬。

  一袭白衣,戴白玉高冠的卫鞅站在先君所赐的青铜轺车上缓缓进入为他而设的渭水刑场。

  卫鞅静静地站在刑台上,只见年迈的甘龙上前问他,“卫鞅,天道恢恢,你还有何话说?”卫鞅笑道:“老甘龙,卫鞅虽死犹生,尔等虽生犹死,岂有他哉。”卫鞅言罢,不再理会他,一抖披风,气定神闲地席地而坐,毫不在意地听着老世族为他罗织的十大罪状。

  场上一片寂静,卫鞅抬眸望了望纷纷扬扬的冬雪,从容不迫地饮下毒酒,等待死亡。车裂,这又如何呢?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秦国变法仍在,后世君主会照嬴渠梁和他的设想东出函谷一统天下!

  卫鞅缓缓闭上了眼。他在孝公二十四年的四季轮替里一笔一笔写下结局,坚定果决肆意洒脱,而支持这一切的是开春时的心力尽散——这一年,他的身后没有嬴渠梁。

  皑皑白雪覆了卫鞅满身。



  

  END




  题外话:①出自《史记•秦本纪》,②出自《商君书•修权》,③④⑤出自《商君书•更法》,⑥出自《商君书•说民》。

  公子虔处劓刑那里真的懵了,照史记推测是孝公十六年(之前看到一位太太也是这样推测),而剧中延后了迁都时间,太子一事在迁都之前,所以文中太子一事就带过了(书上也没写是啥事),后边也就没写立储的事了,就这样吧(挨打)。

  这就是期末复习发疯吧,我的天(快去学习)。时间线扒拉得真不容易,写结尾还回顾电视剧恰了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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